来源：人文清华讲坛

2018年3月23日凌晨，美国打响了对华贸易战的第一枪，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备忘录，宣布将采取措施对价值600亿美元的中国产品加征25%的关税。几个小时后，中国开始反击，商务部发布了针对美国的中止减让产品清单，拟对美国部分进口产品加征关税，该清单涉及金额约30亿美元。

就当人们疑问贸易冲突缘何而起之际，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中外关系定量预测组早在2017年10月底就已经预测中美贸易冲突将会继续加剧。中美贸易战会带来什么影响？双方会不会发生冷战？中国处理冲突的手段是否要强硬？美国还会在哪些方面制造矛盾？中国如何出牌？

4月2日，人文清华讲坛就这些问题独家采访了世界和平论坛秘书长、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教授。

阎学通教授是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倡导科学方法论和预测国际形势的著名学者，曾成功预测陈水扁上台、陈水扁会连任、蔡英文会被当选、英国脱欧、等众多“黑天鹅”事件。

中美发生贸易冲突比冷战好

人文清华：贸易战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情吗？

阎学通：首先我们预测的时候就不用“贸易战”这个词，为什么？因为什么是“贸易战”，它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什么叫“贸易战”，什么不是“贸易战”，关税惩罚到什么水平算“贸易战”，是按比例，还是按绝对额？所谓贸易战，我的理解就是贸易冲突比较严重，但是把它形容成“贸易战”之后，就容易使大家产生很多联想，火药味特别浓，我们认为中美之间发生贸易冲突应该是正常现象，是必然的，不发生不符合规律。我们认为不会发生冷战，因为冷战的内容和主要形式是代理人战争，发生贸易战很有可能有助于避免冷战发生。

人文清华：所以你们判断发生经济上的摩擦之后反而不会产生冷战？

阎学通：冷战是指进行代理人战争，如果双方用贸易手段相互进行竞争，那意味着双方不愿用战争手段进行竞争，这不是好事吗？

解决问题不在于手段是否强硬

关键在于是否能维护中国利益

人文清华：美国做出来的"301"调查，针对中国列出了600亿美元的调查单，中国提出了30亿美元的回应。现在网上有人把这两个单子列出来了，看上去好像中国有点手软，你们怎么评价？

阎学通：4月2日中国政府又宣布了针对美国商品的128项关税报复性措施，双方实际都试图向对方展示“我不愿意完全屈服”的态度。但是从额度上来看，显然中国对美国进行制裁的额度比美国低，从这可以看出，中国比美国更不愿意采取这种手段。美国在使用手段方面比我们的主观能动性要强得多，从这个意义来讲，双方之间存在考虑用什么手段才能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中美之间用关税手段进行相互惩罚，不应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中美双方出口都是万亿以上的级别，不管是600亿，还是几十亿，对万亿这个单位来讲都不是特别大的数字。并且这种手段也至少表明了双方不愿使用战争手段进行对抗的意愿。如果双方愿意使用贸易手段代替军事手段进行对抗，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件坏事。

中国现在反复向美国表示中国不愿意与美国进行相互贸易制裁，希望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这种做法表现了中国政府的一贯原则，就是中国不希望双方通过贸易报复手段来决出最终胜负，中国愿意通过谈判手段解决纠纷。

人文清华：中国表现出来不太希望采用强硬的手段，如果双方的贸易冲突不可避免，中国这样的态度会不会显得比较软弱？

阎学通：从国际关系的角度来讲，我们不太喜欢使用“软弱”或者“强硬”这类的词汇来描述一国外交政策，如果强硬的手段不能为本国带来利益，那么为什么要用强硬的手段呢？如果使用软弱的手段对国家有利我们为什么不用呢？我们讨论的应该是这个手段是否有效，所以我们应该讨论究竟哪个手段能够最大限度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假如美国现在对我国进行贸易报复，我们打一个核弹过去，跟美国进行核战争，这十分强硬，可是这有意义吗？这对中国有好处吗？外交讲的是效率，讲的是能不能维护利益，而不是讲强硬不强硬。

再看看俄罗斯，普京目前的做法就值得商榷，我听说很多俄罗斯的专业人士在俄罗斯外交决策时就被边缘化了，他们现在介入不了决策过程。从结果来看，现在俄罗斯的政策似乎只看重是否态度强硬，而不看重这个政策是否能够维护俄罗斯国家利益。当20多个西方国家故意跟普京对抗的时候，普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究竟是对等地驱逐这20多个国家的外交官能够维护俄罗斯的利益？还是只驱逐美国和英国的外交官，对大多数国家只做口头警告、而不做实际的行动能更大地维护俄罗斯的利益？这其实是需要专家来研究的。像普金现在这样，你驱逐我多少，我就驱逐你多少，对等报复，可能一时解气，但是我不认为这有利于俄罗斯的国家发展和国际形象以及俄罗斯老百姓在世界上的尊严。现在网上讨论外交政策时，常用“强硬”或者“软弱”这样的概念，然而“强硬”和“软弱”这样的概念对于评估外交政策成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不要让贸易冲突超越贸易边界

人文清华：美国特朗普政府新任命的跟中国的谈判代表叫克莱西泽，原来美国对日本做广场协议的时候就由他主持，这样的人选对于今后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会不会有一些影响？

阎老师：就目前来看，特朗普完全掌控了决策权，其幕僚亲信主要负责执行，他们没有如何决策的问题，只有执行得坚决和不坚决的问题。莱特希泽有应对日本方面的经验，他将这些经验用在中国身上对美国是有利的。期望美国派一个叛徒来替中国说话，这种想法没有必要。美国派谁来谈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外交官、我们的谈判人员得有经验、有能力。

人文清华：所以中国能从当年美国和日本关系当中得到什么样的经验吗？

阎学通：在贸易冲突上最好的经验就是让贸易冲突不超越贸易领域，现在很多人提倡中国用我们持有的美国债券来对美国进行贸易报复。这种想法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把一个贸易冲突引上金融领域，那就可能导致金融冲突进一步升级，如果不控制金融冲突升级，再让它进一步扩散到政治领域，再由政治领域蔓延到军事领域，最后进行不进行战争就成了个问题，这就是领导人要决定的事了。依我个人的观点，既然是贸易冲突就把它控制在贸易冲突之内，不让它超越贸易范围。

人文清华：从您的专业的角度来看，目前的状况将来的发展趋势是什么样的？中国在这样的趋势之下应该采取的措施是什么？

阎老师：中国跟美国的冲突肯定会越来越多，这是实力接近带来的结果，我们称之为“崛起困境”，想让实力越接近，双方矛盾还要越来越少，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违背客观规律。学者研究的是规律，谁违背规律就只能自己惩罚自己。

人文清华：也就是说，中国要做好长期与美国有贸易冲突的准备？

阎老师：简单讲，就是中国没有短期内能够超越美国综合实力的可能性，中国在较长时间（15年）内跟美国的实力只是趋于接近，但是超越不了，我们应该基于短期内超越不了美国这一事实来考虑如何制定政策。

美国会在台湾、南海等多个问题上制造争端

人文清华：您预测除了在经济之外，美国还有可能在哪些问题上制造矛盾？

阎老师：我觉得美国会在比较多的问题上制造争端，比如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已经变相恢复了美台之间的外交关系，所谓的《台湾旅行法案》已经不再禁止双方副部级以上官员的交流。南海问题上，美国将会继续派遣军舰进行“自由航行”，所以美国会在很多领域给中国制造麻烦，这是必然的。从他维护自己的世界主导地位这点来讲，只要条件存在，他们会在诸多领域里给中国制造麻烦。

人文清华：想在各个方面遏制中国，其实是很难的，是吗？

阎学通：如果我们把中美竞争比作两人下棋对弈，那么对方想把你将死必然是对方的理性选择，出一个高招走一步棋让你很难应对，走一步棋让你输，这都是合理的现象，没有好和坏的问题。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美国当然希望遏制中国，但是他现在遏制不了，因为在全球化时代，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已经织入到世界体系当中去了，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现政府始终不用“遏制”这个词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这个办法是不行的。所以他现在采取的原则叫“防范”，而不是“遏制”。

人文清华：中国崛起的趋势也是不可避免的。

阎学通：中国的崛起主要取决于中国发展的内在动力，中国能不能强大取决于国内的发展，中国国内自己不发展，用不着外部遏制，就一定走向衰败，已经没有外部力量能够阻止中国强大，但中国目前绝对实力增长速度下降是个问题。